愿留此做凡间人

读韩少功,似乎是从看到他的《草原长调》开始。
“天边最后一抹火烧云熄灭,浓浓夜幕低压四野,长度便开始在热气腾腾的草原流动,天地间只剩下黑暗里点点流萤,一撮篝火。……一股暖流自然从肺腑升起涌向喉头,化为一种孤独的声音,缓缓的,沉沉的,滔滔而来。
在一个无须登高就可以望尽天涯的草原,在一个阔大的几乎没有真实感的空间,一个人的灵魂不可能不喷发声流们不可能不用这种呼号来寻找遥不可及的耳膜。”
看他对母语情结和文化之根鞭辟入里的分析,看他沉郁大气的笔法,犹如踏在平实大地,不像看一些文字,始终觉着有一种踩在云端的后顾之忧,读完后一下坠入谷底,心揪着一半,难以释怀。
想起高平曾经说的,韩少功是乡村诗人。于是去找他的文集。
看完后觉得,原来是田园居士一枚,却并不能算作诗人。
每年一定花六个月居住在乡村,感受被他奉为上帝的自然,以及自然孕育出的纯粹任性和民风,花大量心思去描摹一颗果树,一片砖瓦,一个农人,采集所有乡间民谣,传说,茶余饭后的闲谈。农村原生态的生活和风俗就此跃然纸上,不避愚昧,不失质朴。
不似一些矫情者大肆宣扬返璞归真然后把现代化都市批判的一文不值,仿佛人类社会从农村走向城市是一种滔天大罪,违背常理的倒退。整日的讴歌着乡村生活的宁静平和,似乎城市是愚蠢的人类自己建造的牢笼,最后困住了自己,只能返回忏悔,哀求自然的垂怜,而真要他们离开城市,他们选择的是去度假村享受,而非去农村历练。
这并非真正理解乡村之人。而韩少功,却是真正理解乡村之人。
他用一双怜爱且客观的眼,去看乡间的一切。一株落叶红,一片并非清澈见底的水库,一座萧条枯败的茅屋……被常人忙碌的眼忽略的每一寸土地,都恰到好处的落在他眼里。“我伸出双手,看每一道静脉里月光的流动。”“他们(葡萄树)刚从遥远的地方移植山峒,人生地不熟,举目无亲,无依无靠,怯生生的活得提心吊胆,一遇风吹草动还不吓得死去活来?”平凡中彰显意趣,八溪峒的一草一木都在他的笔下生出了灵魂。乡村是韩少功永恒的话题,亦是他永恒的归宿。
我很少对无波无澜的文字感兴趣。我喜爱的一向是如张爱玲那样于细微处深藏暗涌,如史铁生那样将人性刻画的震慑人心。而韩少功却是例外。在《山南水北》中铺就的巨大乡村平原下,我看到的是他理性主义下的乐天知命。
《山南水北》中也不乏一些泣血之言,那是数十年知青生活给他打下的烙印。“我感到心跳急促,忽然有一种再次逃离的冲动——虽然这一次不再有人相约。我也许该走远一点,重新走到上一次逃离的起点,去看看我以前匆忙告别的地方,看看记忆中一个亮着灯光的窗口,或是烈日下挑担歇脚时的一片树荫——是不是事情从那里开始错起?”
“时间是我们的生命,确实一些看不见的生长和死亡,看不见的敞开和关闭,看不见的擦肩而过和蓦然回首,除了在现场留下一些黑乎乎的枯叶,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对不起,我们即将互相丢失。我们免不了也会改头换面,最终松开对方的手。在此之前,让我还有悄悄感激的机会。”
他失意,当初几个青年人聚在灯下,两眼发光的谈着以为紧握在手的未来,却最终夭折在尘土里,他无措,面对现代化的脚步一步步碾碎他所坚持的文化之根,然而他有时极度理智和务实的,所以再椎心泣血的过往,在他文字里依旧披上一层旷达的面纱。不同于陶渊明“飘如陌上尘”般寄情山水,他更多的是将自己的根深埋于土,乐天知命,淡然如斯。
韩少功的理性主义也注定了他不可能有喷薄的激情和瑰丽的想象,他不是诗人,而是一个用笔耕作的劳动者。
所以不必想的过于复杂,他的文字亦没有多么复杂,而是简单到骨子里,是黄土,是河水,乡村里司空见惯然而无比重要的物质。
可以这样去想他,年轻时,壮志凌云,意气风发;壮年时崇尚理性,相信科学足以解决世上一切,然而现实给了他一个不大不小的打击,于是他顿悟了一种叫“命运”的东西,回到来时,寻到了使自己的生命之源得以不枯竭的根源。而后乐得知天命,愿留此作凡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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